没苦硬吃,中老年“纯累游”太狠了...

  未来的某一天,当我垂垂老矣,孙子在膝旁问我一生中遭遇的最大磨难,我也许会点燃一支烟,从容地吐出一口烟圈,用沙哑的嗓音说:“你听说过老年旅行团吗?”

  毕竟退休之后有钱有闲

  想去哪儿去哪儿

  图:壹图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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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老年旅行团,从未有一个名词,能同时纳入梦幻的美妙与现实的冲击,旅行社用高饱和度的宣传单为人织梦,又用特种兵的训练方式完成一批又一批老人的“钢炼之旅”——不要问钢铁是怎么炼成的,钢铁是在旅游大巴车上炼成的。

  连游戏里都有夕阳红旅行团

  图:动物餐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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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而三十低龄误报老年团的我,无疑是个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。那时的我还未能知晓,自己即将见证怎样的诸神黄昏。

  当银发团里混入了黑发人

  2018年,二十九岁的我在生日蜡烛被吹灭的那一刻,决定请假一个人出去疯玩。在那个“996”还没被全面抵制的狼性时代,这是一头牛马最初的梦想与最后的肆无忌惮。

  24小时后,我站在某旅行社的门店前,看着门口贴得满满的旅游套餐,没有精致的排版,也没有炫目的照片,有的只有白底黑字的“惠州纯玩三日游”以及红色加粗加大字“199元”。

  一件万代手办200元,一双普通球鞋300元,而一次逃离城市奔向自由的梦幻之旅,只需要199元,平均一天66元,不仅包车、包住、包门票,甚至每天包一顿饭

  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,销售为我详细介绍了游玩安排,并拿出了合同准备签字。这时,突然从外面冲击来了几个人,有老有少,其中有个阿姨一口气奔到我身旁,用普通话大喝一声:“骗子来的,走啦!

  时隔多日后,我恍然领悟,那是阿姨对我这个肥羊善意的劝诫,而我却没有领略。

  双方爆发了一阵纯粤语战争,彼时的我只能听懂一些单词,如“丢雷老谋”、“痴线”、“扑街”,提取不出一点信息量。工作人员回头对我笑着说:“闹事的,不用理。”

  而“199元”这个数字,令一切争议显得如此苍白,我手起笔落,签下了那份合同。

  旅游前的那个晚上,我仔细搜索广州到惠州的车程,最长也不超过三个小时。早上八点集合,十一点就能到,吃个午饭,下午就能进入如画的惠州美景……

 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,我在广州越秀公园苦苦等车的时候,扇了自己一巴掌。

  广州去惠州确实不需要三个小时,但一辆大巴从珠海绕到中山到广州再到深圳,四个城市八个接人点,最后大军集结开去惠州,确实需要一整天。

  真是绕了……好大一圈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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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途导游给我们每人发了两个达利园面包,正餐任务1/1。

  随着游客越上越多,我开始面对一个现实:这是一个妥妥的夕阳旅游团。

  在大巴车上,老人们的头发形成一片银色的海洋,如同太极阴阳图里的阳面,我是中间的那个黑点。

  在进行了常规寒暄后,导游喝了口水,开启了她的秘密武器:用车载麦克风唱《甜蜜蜜》。年轻的我不明所以,难不成她打算这样唱一路?

  但我低估了导游的经验。五分钟后,麦克风开始在大巴中传递,我奶奶生前唱过的歌又重新响起,从南泥湾到金山上,从美丽的草原到十五的月亮。当我坐车累得陷入沉睡时,梦见自己是只鸿雁,拉着唱腔在向南飞。

  到达惠州,酒店倒是个正常的快捷酒店,但四个人挤一个屋。我实在太累了,还没体验到与陌生人同住的尴尬就已经睡了过去。第二天早上,被同屋的老人集体控诉打呼噜。

  不重要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的惠州之旅终于正式开始了!

  惠州之旅,见证诸神

  说实话,我心里有些打鼓,宣传单上写着我们有五个景点,一天能逛完吗?

  答案是“能”。早上六点半在大巴集合,在车上啃了一会自费面包后,我们来到了惠州最知名的罗浮山。当年苏轼在罗浮山写下的诗句,如今具象为灵秀的景致,怎能不激动?我拿出护膝,当着众老人的目光迅速套好,而导游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。

  “一个小时后在这里集合。”她说。

  一个小时?惠州最著名的山就给我一个小时来回?

  根本没时间好好感受下“岭南第一山”

  图:图虫创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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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老人们就如一股旋风刮进了景区,我只能快步跟上。和我同行的大爷是个盘棍儿爱好者,棍上的节疤锃亮,这令他走起路来有一种教父般的派头,他用粤语为我朗诵了苏轼的《惠州一绝》,开局颇具气势,第二句忘了。

  说话间,我们已经爬过了散落在阶梯上的几间不知名的神龛,没人讲解也没时间细看,只记得儒释道三家的神像似乎在这里合流。

  “粤语就是古代话,古代人都港粤语。”盘棍儿教父气喘吁吁地说道。空中散发着石楠花的骚味,让我一度以为是他累尿了。

  正在这时,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上方阶梯走下来,那是车上和我坐一块的大爷,他戴着一副遇到亮光就变色的眼镜,镜框浑圆,如同《鹿鼎记》里的周星驰。星爷一边往下走,一边乐呵呵地笑。

  “您爬完了?”我目瞪口呆。他没直接回答,只是往下走,喃喃自语:“后生仔,哈哈。”

  我被羞辱了。我告别盘棍教父开始提速。然而时间远不够我爬完整座山,无奈之下我只能返程,在下山路上又遇到了教父。

  “我爬完了。”我对他说,等待着他拆穿我或赞美我,可我想不到的是,他突然回身和我一同下山。

  “我也爬完了。”盘棍儿教父说。

  集合完毕,大巴车将我们拉去了下一个景点,听说是什么花海。导游在车上科普了雀禾花,提起了我不少兴致,最后她用一句话总结:

  “这个时节雀禾花早就开败了,但它是这个景点的特色。”

  由于疏于打理,花田里的草多于花,其中矗立着一座不会转的红色风车。谁会喜欢这种东西?我在心里吐槽,然后看到团友们在风车旁排起了队,花田中也长满了姿势各异的老人。

  我错了,当老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时,就算花田只剩下一朵花,都能拍出一个九宫格,所谓一花一世界,花田就是老人的迪士尼。

  但给老人拍照的时间只有短短半个小时,眼睛一闭一睁,我们就在大巴上行进了。

  “这里是惠州西湖,与杭州西湖比肩。我们可以在车上欣赏惠州西湖的美景。”导游谈笑间,带我们在车上完成了两个景点的打卡。前面有老人晕车,嗷嗷吐了一路,下车的时候扔掉塑料袋抹抹嘴,又是一条好汉。

  挺好的一个景区

  可惜只是坐车路过...

  图:图虫创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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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时间逼近饭点,导游建议我们放弃免费团餐,吃附近的农家乐,看大家默不作声,她又零帧起手,进行了一场名为《导游不拿农家乐回扣会饿死》的主题演讲,水平之高、气势之盛。让我想起了我小学时开班会的班主任。

  而老人们不动如山,就如小学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我。

  免费正餐也在农家乐,居然是围餐,一桌硬塞了十几个人,导游点了四大份主食、一大份紫菜蛋花汤与一碟青菜。平心而论也是有肉的,一碟梅菜扣肉,我还没出筷,它就没有了。

  下午的旅程也是囫囵吞枣,我们在车上打卡了一个景点,下车花一个小时在湿地公园急速竞走。作为一个脆皮年轻人,我已经濒临崩溃,瘫在座位上捯气儿,突然感觉有人拍拍我,是旁边的墨镜星爷,手里拿着话筒。

  “唱吗?”他问。

  下午四点,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景点需要生死时速了,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这个景点而生——鹿茸山庄。

  这是我们唯一深度游览的景点,导游足足给了我们三个小时,山庄自有讲解员,带着我们喂小鹿,小鹿睁着懵懂的眼睛,抚慰着每个旅人疲惫的心。

  下一个房间就是鹿茸切割现场。

  除了鹿茸,还有鹿肉干、鹿筋、鹿鞭、灵芝孢子粉以及乱入的虎鞭

  团友们多多少少都买了点东西,至少看得很认真,而我觉得无聊,早早离开到集合点。“这么快啊,都不买点吗?没钱吗?”导游给了我一个冷笑。

  这就是三日游的最后一个景点。三日游,两天都在路上啃面包。回程时导游依旧不死心,特意延迟了发面包,在饥肠辘辘时向我们兜售“惠州特产魔芋丝”,完全不管魔芋大多来自云贵高原。

  哪里产的不重要,是从导游那买的就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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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盘棍儿教父在我前座,已经与一位穿着暗红色钉珠上衣的阿姨相谈甚欢,他来了一袋魔芋丝,和阿姨分着吃。

  没苦,为啥硬吃?

  玩不好,吃不好,纯累三天,还被换着花样榨钱,没有一个年轻人能笑着走出夕阳团,正如没有一个晓成员能住在木叶。

  但出乎意料的是,除了吐脱力的那位,大部分老年团友们一直兴致高涨。他们似乎拥有狼的坚韧与鹰的速度,还有一副铁打的膀胱。但当教父与我一同到达广州的时候,教父言简意赅地形容了这趟旅程:“瘸!(广东人表达不屑的语气词)再也不来。”

  原来他也知道坑

  “为什么这么多老人要自讨苦吃?”这是困扰了我全程的问题。

  也许在多年以前,星爷与教父这样的老派战神也曾许下走遍天下的宏愿,而当退休来临,又孤独又闲,当年的梦想便死灰复燃。

  报个旅行团,与其他老人结伴同行,既满足了社交需求,又能在车上一展歌喉,这是每一个夕阳团友的精神出口。

  但老人们的心中,依旧有一道马其顿防线,那便是钱。很多年轻人不懂老人省钱是图啥,其实他们只是天然排斥消费。在他们的年代,崇高的品质是节俭,生活的智慧是省钱。你给他们报个3999豪华自由行,他们宁可199玩三天。

  不要钱就更好了!!!

  图:Iren阿瑟 (夕阳红体验博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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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而无良旅行社总有方法从他们兜里掏钱,再用糊弄学与毫无尊重的服务试探他们的底线。一边当铁公鸡,一边当肥羊,这就是老年团友的“鸡羊二象性”。

  这绝不是老人的错,而是行业的锅。孤独的老人们被时代洪流抛下,却鼓起勇气变成更好的自己,他们在公园单手上杠,与大树热情对撞,他们一分一毛地数出积蓄,只为走向更广的天地。

  而旅行社清楚地知道这一切,却只想着如何用低价陷阱榨干老人最后一滴油水。

  这是我能想到的,最无耻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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